“層層條件篩選下來,可以開發為林業
碳匯的對象,占當地森林總面積10%就不錯了。”許多“圈地公司”要么沒搞明白,要么故意沒有告訴地方政府和農民。有的公司也并非不懂專業知識,“他們會說,‘如果不跟領導吹吹牛,我也拿不到這個合同。’”
2021年9月,江西吉安泰和縣蘆居山林場林區,新造的杉樹幼林漫山遍野。中幼齡林能凈吸收二氧化碳,可以開發成碳匯項目。 (視覺中國/圖)
“空氣也能賣錢。”
幾年前,對于如此話術的推銷,大家會認為是騙子。而今,隨著
碳中和話題不斷出圈,當不止一家公司講出相似的財富故事時,更多人漸漸釋疑。在全國不少縣城、小鎮乃至村莊,地方官員和農民已經或準備把林權證托付給登門拜訪的公司。
這些公司推銷的是林業碳匯生意。碳匯,指吸收二氧化碳。樹木通過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釋放氧氣,這一大自然的基本規律,經過人為設置的
方法學和諸多流程,可以開發成林業碳匯產品,在
碳市場上交易,變成真金白銀。
打著火熱的碳旗號,良莠不齊的相關公司正在跑馬圈地,搶占森林資源,有的甚至采用忽悠、夸大等話術。“林業碳匯的火熱,是一種畸形的熱,背后是信息不對稱,或者說是炒作。”
北京凱來美氣候科技有限公司創始人姬宏旺直言。
扛著打印機進村簽約 本文`內-容-來-自;中_國_碳_交^易=網 tan pa i fa ng . c om
龔建在四川省雅安市某地工作,在他印象中,從2020年末到2021年下半年,大概接待了十幾家登門拜訪的
碳資產開發公司。
雅安是世界上首先發現大熊貓的地方,森林覆蓋率約70%,位居四川省第一,全國前列。
這些公司正是沖著當地豐富林業資源而來。龔建回憶,有的公司拍著胸脯保證,只要把林子交給他們,他們將承擔開發林業碳匯項目的全部成本,政府不用出一分錢,只需在未來項目取得收益后再按比例分成。有的“畫了大餅”,稱項目未來可能有幾個億甚至幾十個億的收入。
這些公司大多是四川省外民企,少數是省內國企旗下的子公司,他們的拜訪之地還包括雅安市其他縣以及四川其他地市。中創碳投咨詢事業群副總經理孟兵站粗略估計,全國可能有半數以上的林地都被碳資產開發公司光顧過。
2021年,孔祥艷成立了廣西桂盛
碳資產管理有限公司,進入林業碳匯領域。她在朋友圈寫道:“有人問我們做林業碳匯開發以及
碳資產管理為什么那么有信心,因為我們手里既有買方資源又有賣方資源。還有一個遍及廣西各大縣市的龐大的優秀團隊。”
買方資源,指的是她熟悉的兩千多家工業企業——2015年起,孔祥艷在廣西壯族自治區內做售電公司,積累了不少客戶,他們都是林業碳匯的潛在買家。而賣方資源,正是靠“遍及廣西各大縣市的龐大團隊”打下的基礎。
根據孔祥艷的統計,廣西一個縣最少有幾十萬畝林地,“有上百萬畝也正常”,和很多公司直接與縣政府打交道的方式不同,孔祥艷的公司采用多元化發展道路,其中就包括“農村包圍城市”——廣西林業改革落實很到位,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林權證。
業務員下沉到村子里,直接與村干部和農民談合作,整村推進簽約。“打個比方,一個縣有100個村,我們能召集99個村,宣傳落實碳匯的開發意義。”孔祥艷透露,公司目前已簽下了近一千萬畝的林地合同。她的朋友圈發布的一個小視頻顯示,為了方便村民簽約,業務員扛著打印機進村,桌子旁邊是一摞厚厚的
綠色的林權證。
“我們人多,而且靈活性和執行能力都很強,想簽一個縣是非常容易的。”孔祥艷說,“具體怎么做就不方便透露了。”
抬高價格、空手套白狼 本`文@內/容/來/自:中-國^碳-排-放^*交*易^網-tan pai fang. com
森林吸收二氧化碳,這個光合作用的過程能賺多少錢?向地方官員和農民解釋時,每家公司的推銷口徑差異很大。
孔祥艷稱,有些公司會夸大收益,聲稱每畝林子能賺三百多元,“我們實事求是,告訴他們每畝林地每年能吸收多少二氧化碳,受很多因素影響,具體收益要等權威部門監測出數據報告才能計算。”
有些公司會根據國際
碳價來推銷。“他們展示歐盟現在七八十多歐元/噸的
碳價,跟地方上說,‘未來我國的碳價也能漲到這么高’,再忽悠說縣里所有林子都能開發成碳匯,一算下來每年賣碳匯的收入能有數億元。”孟兵站說,來推銷的人多了,當地人的期望值也被提升。
姬宏旺也抱怨,最近與地方政府打交道更難了。“有的縣已經來過十幾波‘圈地公司’,縣領導說‘我們準備一年掙5000萬,怎么你給我算半天,我們連500萬也掙不了’。我們只能先給他們講課,聽懂了再談合作,但許多人還是半信半疑。”
與地方政府簽訂的合同模板,甚至有開發公司設下“陷阱”。
南方周末記者拿到一份合同模板顯示,簽約規模以森林總面積計算,并未寫明最終能開發成碳匯項目的面積,甲方(政府)與乙方(林業碳匯開發公司)約定開發周期為兩年,兩年內若甲方未經乙方書面同意的情況下與第三方合作,不但需要賠償收益,還需要賠償森林總面積每畝50元的違約金。
反過來,一旦項目開發失敗,合同卻把林業碳匯開發公司的責任擇得干干凈凈,稱“項目若未能通過乙方的盡職調查,則乙方有權對該項目不進行林業碳匯資產開發,且無需承擔任何責任”。
林業碳匯并不是圈了地就萬事大吉,還需要技術和資金來開發。但一哄而上的公司中,有的并不具備技術能力,甚至連開發所需的成本也不愿或沒有能力支付,圈下資源后,再分別去找有技術、有錢的咨詢和投資機構兜售,玩起了空手套白狼的資本游戲。
曾有一家成立不久的公司就找到姬宏旺,請求幫忙開發,對半分成。該公司的十幾名員工全是銷售業務員,拿下了某縣的幾十萬畝林地,卻沒有技術團隊,無法開發項目。姬宏旺覺得風險太大,這些找上門的公司有的不僅沒有技術,連所需的資金都沒有解決。
對此,孔祥艷也表示,自己跟其他的“圈地公司”不一樣,“我們做了這么久,都是在往外掏錢,沒有讓人家給過我們一分錢”。
10%森林開發成碳匯就不錯了 本+文內.容.來.自:中`國`碳`排*放*交*易^網 ta np ai fan g.com
“圈地公司”的忽悠中,一個被忽視的核心問題是,并非所有森林都能開發成林業碳匯。
作為懂林業知識的地方官員,龔建很清楚,楊樹、柏樹生長在南方還是北方,平原還是山地,陰坡抑或是陽坡等,固碳量都有顯著差別,遺憾的是有些推銷人員甚至“以為不同樹種的固碳量都是一樣的”。
龔建也能識別出幾乎沒有經驗的推銷員,甚至聊幾句就能看出對方并不專業。“連林業碳匯的概念都沒搞懂,以為所有林子都能開發,實際國家(對哪些森林可以開發)是有規定的。”
林業碳匯開發分為造林和森林經營。在造林方面,一些地方本就承擔了造林指標任務,不管開不開發林業碳匯項目,這片林子都是要種的,如果按照程序開發成林業碳匯項目,能增加一筆額外收入。
近年來,地處毛烏素沙地南緣的陜西省榆林市榆陽區推動企業自主營造碳匯林,圖為巴拉素林場的職工在護理新栽的樹苗。 (新華社記者 陶明/圖)
絕大部分忽悠的話術主要出現在森林經營上。姬宏旺介紹,森林分為天然林和人工林,全國人工林約占1/3。林業碳匯開發方法學規定,只有人工林能開發成林業碳匯項目。樹木還分為中幼齡林和老齡林,前者能凈吸收二氧化碳,后者反而凈排放二氧化碳,方法學中也有規定,只有中幼齡林能開發成碳匯項目,而全國人工林里中幼齡林的比例約為60%。
除了上述兩個條件,林業碳匯項目還必須滿足額外性的要求:森林自然增長的部分不納入碳匯,只有在投入補植補造、澆水施肥、修枝打葉等措施后,樹木額外增長產生的碳匯才可納入。
“層層條件篩選下來,可以開發為林業碳匯的對象,占當地森林總面積10%就不錯了。”姬宏旺表示,許多“圈地公司”要么沒搞明白,要么故意沒有告訴地方政府和農民。有的公司也并非不懂專業知識,“他們會說,‘如果不跟領導吹吹牛,我也拿不到這個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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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得一個省就做出4000萬噸項目
森林碳匯的圈地火熱背后,是即將重啟的中國核證自愿減排量(
CCER,Chinese Certified Emission Reduction)市場。
CCER除了林業碳匯,還有可再生能源項目等。在碳市場中,各企業被分配一定量的初始配額,若企業實際排放量超過配額,需從其他企業那購買配額,或購買CCER——比如購買林業碳匯等抵消。
地方碳市場的
試點中已包括CCER,但在2017年,因“交易量小、個別項目不夠規范”被叫停。2021年,全國碳市場正式啟動,業內預期“另一只靴子”CCER也能在2022年落地。
孟兵站介紹,隨著可再生能源的成本下降和技術進步,可再生能源項目的額外性優勢不再,未來CCER項目中是否還有可再生能源項目還是個未知數,而林業碳匯具備天然的“負碳”優勢,因此林業碳匯被認為更具潛力。
但值得注意的是,林業碳匯項目的需求總量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大。姬宏旺算了一筆賬,即便被圈走的林地都能成功開發成碳匯項目,市場上也沒有這么多的需求。
根據2021年2月施行的《
碳排放權交易管理辦法(試行)》,CCER抵消比例不得超過應清繳
碳排放配額的5%——目前全國碳市場只納入了電力行業,每年約40億噸碳排放,即便納入更多行業擴容一倍,也就約4億噸。
CCER包括林業碳匯、可再生能源等。2017年CCER暫停前,林業碳匯項目的占比并不高,若按10%計算,未來林業碳匯每年市場總需求也只有4000萬噸。
當然,除碳市場控排企業外,許多大型活動、
會議、企業等也有購買林業碳匯的需求,但姬宏旺認為,相較于強制減排,這些需求所占的比例很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現在一些公司恨不得一個省就做出來4000萬噸碳匯項目,不但市場消化不了,碳匯價值也會一落千丈,林業碳匯市場就毀了。”姬宏旺說。
政府小心提前簽了“賣身契” 禸*嫆唻@洎:狆國湠棑倣茭昜蛧 τāńpāīfāńɡ.cōm
地方政府并非沒有察覺企業的忽悠。
早在這些公司登門拜訪前,龔建所在的縣就曾主動了解福建、江西等地的林業碳匯項目開發經驗,并主動聯系過一些公司。經過長期考察,他們和一家“既有林業碳匯項目開發經驗,又很有誠意”的企業簽約了。
縣里先拿出幾萬畝的小規模林地做試點,開發VCS造林碳匯項目。VCS(Verified Carbon Standard,國際核證
碳減排標準)是國際林業碳匯的標準之一,買家主要是有自愿減排需求的外國公司。根據合同約定,該公司承擔開發項目所需的全部成本,收益則是公司、縣政府三七分成。目前項目正在開發中,尚未產生收益。
龔建說,直至2021年下半年,圈地運動持續近一年后,林業碳匯開發在四川省被緊急叫停。2022年6月,《四川省林草碳匯發展推進方案(2022—2025年)》即提到:防控資源無序圈占、盲目開發、弄虛作假等風險,對違規的市場參與方,應根據相關規定給予暫停、限制或取消參與林草碳匯資源開發資格等懲戒,并予以通報。
“林業是公益性行業,是國家綠色發展的基底。”中國林業科學研究院林業科技信息研究所教授級高工何桂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如果政府把森林都圈給與林業八竿子打不著的機構,而且還是至少20年的合約,相當于簽了“賣身契”,后面幾十年的政策調整、市場變化,抑或是自然環境的改變等,“你對這片森林的碳匯量如何開發、管理或利用等,都沒有多少決策權和控制權了”。
目前尚無統一的監管
平臺匯總全國各類林業碳匯項目,何桂梅呼吁主管部門加強監管。“這么多的機構、資本涌入,依據國內國外不同的標準,開發出五花八門的林業碳匯項目,如果沒有監管到位,就會有重復開發或銷售的風險。”
“圈地”運動的另一個隱憂是國有資產收益流失的風險。
一個林業碳匯項目的周期至少為20年,最長的甚至達到60年,姬宏旺認為,地方造林營林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財力,一塊10萬畝林地可能花費上億元,“林業碳匯項目開發公司僅僅需要付出百萬元左右的開發成本,泛泛約定什么樣的收入分成比例是很困難的”。
林業碳匯開發方法學正在修改 本*文@內-容-來-自;中_國_碳^排-放*交-易^網 t an pa i fa ng . c om
監管機構亦注意到林業碳匯項目開發中存在的問題。
2021年3月,國家統計局副局長、中國森林資源核算研究項目領導小組副組長李曉超在第三期中國森林資源核算研究成果發布會上表示,森林資源核算仍存在短板,處在探索編制和攻堅克難階段。
“生態碳匯產品的核算是國際難題。”何桂梅介紹,根據不同的數據來源、碳庫內容、模型參數,計算出的結果差異很大。例如中國的森林碳匯能力,研究結果從7億噸到40億噸不等。
除了CCER,目前林業碳匯項目開發的標準還有VCS、黃金標準(GS),國內區域性的福建林業核證自愿減排量(FFCER)、廣東碳普惠核證自愿減排量(PHCER)等。不同標準的方法學和適用條件等都有區別。
實踐操作中也很講究規范。“同一棵樹,你測三次胸徑的結果可能都不一樣。”姬宏旺說。不同位置測的粗細不同;同一個位置測,因為樹皮的緣故,尺子勒得松一點或緊一點,粗細也不同。所以看似簡單的測樹,在高校里還有一門課程——“測樹學”。
生態環境部屢次強調:對碳排放數據弄虛作假行為“零容忍”。林業資源核算的技術短板,也對林業碳匯項目開發中的數據質量提出挑戰。南方周末記者了解到,林業碳匯項目開發相關的方法學正在修改,可能將于CCER重啟后公布。
何桂梅透露,新版方法學可能會收緊造林起始日期的要求。舊版方法學要求項目活動的土地是2005年2月16日以來的無林地,而根據正在修訂的新版方法學,可能僅有近幾年造的林子才有資格開發。換句話說,許多企業如今圈的地有些可能是無效的。但這要等新版方法學正式公布后才能確定。
(龔建為化名,南方周末實習生仝若楠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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