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0日，“2023《財經》碳中和高峰論壇暨中國上市公司碳排放排行榜發布會”在京舉辦。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國家氣候變化專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潘家華在主旨演講中表示，全球首次氣候盤點在即，中國對外應強調自己在新能源產業上的斐然成績，及其對全球應對氣候變化的巨大貢獻，對內應加快化石能源的提質增效有序退出。

《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二十八次締約方大會（COP28）將于2023年11月30日至12月12日在迪拜世博城舉行，會上各締約方將首次對《巴黎協定》實施情況做全球盤點，找到行動與目標之間的差距。

潘家華表示，中國的二氧化碳排放，無論是年度排放量還是歷史累積排放量都位居世界前列。可以想象，在全球氣候盤點中的壓力很大。與此同時，中國在風電光電儲能電動汽車熱泵等領域是絕對的世界領先，是全世界可再生能源設備的供應商，對應對氣候變化貢獻巨大。但按照現在全球氣候盤點方法，中國的優勢沒展現，劣勢被放大。

潘家華建議，對于《巴黎協定》下的全球盤點，中國不能簡單跟進和被動防范，需要伸張發展和氣候的雙重道義。要反對發達國家一方面以氣候道義的名義施壓中國，一方面又以“供應鏈安全”的名義對中國新能源設備施加貿易壁壘。與此同時，國內必須聚焦化石能源的提質增效有序退出，能源安全、CCS（二氧化碳捕集封存）、碳匯都不是繼續維持化石能源現狀的理由。

“《財經》碳中和高峰論壇”由《財經》雜志和旗下的商業報道主力平臺《財經十一人》、以及國內領先的碳中和綜合服務機構北京中創碳投科技有限公司聯合舉辦。這是該論壇連續第三年舉辦，本屆論壇的主題是：雙碳三周年，從目標到行動。

和前兩屆一樣，主辦方在論壇上發布了《中國上市公司碳排放排行榜》和《中國上市公司雙碳領導力排行榜》。主辦方今年還首次頒發“碳中和標桿企業”、“碳中和突破企業”兩個獎項，分別有8家和4家企業獲獎。

 

以下為潘家華演講全文：

大家上午好。我今天就借這樣一個機會，把今年聯合國第二十八次締約方會議所關注的問題，跟大家做一些分享和思考。

根據《巴黎協定》第14條的規定，締約方會議需要定期盤點全球落實巴黎協定目標的進展情況，2023年開啟第一次全面正式的盤點，之后每5年盤點一次。根據條約規定，這個盤點理論上是要在全球總體層面進行盤點，不針對某一個國家，不針對某一個產業。但是，實際上有可能不針對嗎？

如果全球的盤點數據出來了，每個國家或每個行業這么參照與對比，不可能不針對。盤點的結果要給締約方做參考，要用來振氣候雄心，并給溫控1.5度目標的實施提供資金。當然，對于具體某個締約方如果想要找到理由為自己辯護，關于盤點的規定留有一個小的口子：就是公平。因為每個人視角里的公平都不一樣，每個人都可以講很多理由，這不公平，那不公平，我可以做一個例外，那么這就是一個口子。

盤點約定的另一個附加條件，則是一個不斷收緊的“緊箍咒”，一個不斷增強的剛性約束。現在的科學認知所展現的信息，是“狼”真的來了，而且正在加速襲來：地球升溫1.5度人類就可能受不了了，所以必須要強化把溫升控制在1.5攝氏度以內。

我們看一下，這是聯合國氣候框架公約為了今年的全球盤點所準備的文件。這些文件對氣候變化談判以來各個國家自主貢獻的目標所能夠達到的水平做了一系列的評估。進展是非常明確的：1992年，當時沒有任何目標，只是講要把大氣中溫室氣體的濃度控制在自然生態系統和我們社會經濟系統可以接受的水平，沒有任何具體的東西。2009年的時候，聯合國哥本哈根氣候協議非常明確地講，我們要把溫度控制在2攝氏度以內，根據當時的模型預測和當時的排放態勢，按照各締約方根據并沒有通過和生效的《哥本哈根協議》所提交的自主減排承諾，2010年評估得出全球溫升最高會達4.8度。

到2015年，大家覺得溫控在兩度以內目標力度不夠了，要把溫控在1.5攝氏度以內，因此，現在不斷地在強化1.5度的溫控目標。如果人類要實現溫控1.5度以內的目標，必須立即碳達峰，最晚早于2025年碳達峰；必須加速減排，相對于2019年的排放水平，2030年全球碳減排幅度要達到43%，2035年要達到60%，2050年要實現碳中和。

中國提的是在2030年前碳達峰，時間節點非常明確，這顯然與聯合國迪拜氣候會議前盤點文件的要求，有較大的差距。但是在減排行動方面，尤其在能源行業的零碳轉型發展，中國是絕對的“優等生”。現在的盤點文件要求可再生能源相對于2019年要增加2倍，這對我們來講任何問題都沒有。2019年，我國大概有3.9億千瓦的零碳風光可再生能源裝機，2022年，達到7.59億，僅僅3年時間，幾乎就翻了一番。國家能源局的統計數據表明，截止到2023年的8月底，我國已經有超過9億千瓦的風光發電裝機量了。到2030年，我國的風光發電裝機應該是在17億千瓦以上了，有可能到22億，這是我們的優勢。但是這些優勢我們并沒有表現出來。

還有交通，我們純電動汽車在世界上的總量占比超過60%，我們現在出口燃油汽車出不去，因為沒有競爭力。但是電動汽車競爭力是超強。但是，在做氣候盤點時，現有的框架體系和指標中并沒有把它強調出來。

還有一個比較詭異的地方，就是關于支持和資金的問題。支持資金這個報告是發達國家主導的，資金從哪里來？包括國際的國內的，公營的私營的，其實非常泛泛。未來的3到5年，這個錢從哪來的？一是多邊銀行，二是發展機構，預計會從當前的600億美元增長到1800億美元，好像是有很大的增幅，但是跟發展中國家所需要的資金仍有很大缺口。

而我們看，發達國家真正他們自己要掏錢的國際發展援助基金，提的非常有節制，從2019年的300億美元翻倍到600億美元。這其實是杯水車薪，我們總是講，支持發展中國家的額外資金需要1000億美元，結果現在還只有600億美元，而且損失損害基金沒有任何強制性的。特別是這里還埋了一個雷，就是氣候換債務。

發達國家一直在那說，中國因為“一帶一路”在一些發展中國家造成了很大的債務陷阱，我們很多投資確實形成了一些債務，現在有些人說，那么，欠發達國家的債務就不用還了，跟債權國談判，氣候換債務，做氣候行動，債務就免了。

現在全球如果是1.5的溫升目標的話，全球總的碳預算里，化石能源燃燒所排放的二氧化碳只有3800億噸，中國在2021年是115億噸，2022年估計有大幅的增加，因為我們煤炭消費增長了4.3%，估計總量要超過120億噸量。就按照115億噸算的話，用不了30年時間，我們就會把全球1.5的溫升目標的碳預算全部用完。我們總是說歷史累積排放是屬于發達國家造成的，確實是這樣，美國第一，歐盟27國第二，中國第三。但是我們看一下現在排放增量，歐盟27國，現在不到28億噸，美國現在不到50億噸，中國是115億噸。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們的累積排放肯定就超過歐盟27國了，再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肯定就超過美國了。

現在我們講誰的排放責任大，誰就要出錢多，誰的排放多誰就要減。2022年排放最新的數據看，咱們中國是157億噸，包括農業，包括其他的工業生產過程，不僅僅是化石能源燃燒所排放的，我們占了全球29.2%，是不是比美國遙遙領先？比歐盟是不是多出很多？我們總講說咱們人均很少，現在全球平均4.5噸，我們現在是超過8噸，歐盟是6.3噸，當然我們比美國還低，人均水平上也要超過美國。印度現在講得很清楚，印度講我并不要想跟發達國家比，我只要跟中國的水平差不多就夠了。如果我們現在把這個格局往這一放的話，我們現在還需要再堅持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的原則嗎？堅持的話就等于是說我們在給自己挖一個大坑。

現在我們還在強調《巴黎協定》講是兩度溫升目標，努力控制在1.5度以內。但現在溫升控制在1.5度以內已經是國際上的一種道義占位，國際上的政治正確，你可以不同意，但是反對無效。我們能夠找到幾個國家現在公開站出來說，我不認同1.5度溫升目標的？而且這個數據擺在這兒，溫度升高的幅度現在已經是過了1.1攝氏度，而且按照世界氣象組氣候模式的測算，每10年增加0.15到0.2攝氏度。所以根據溫升幅度剛性的話，減排量應該是沒有更大的余地了。

從影響上看，我們不講其他的，就講南極冰蓋，南極冰蓋有1400萬平方公里。在2023年的7月，我們這邊是夏天，南極是冬天，它的冰蓋的面積相對于1980年代初減少了260萬平方公里，幾乎是20%的南極冰蓋。北極原來是北極熊的故鄉，現在我們北極已經可以通航了。在我們身邊，今年北京歷史上連續3天超過40°C的極端高溫，華北地區的7.30暴雨是不是叫極端天氣？

如果說要針對氣候盤點來看一下我們自己的時間進程的話，我們是在2015年向《巴黎協定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秘書處提交國家自主貢獻目標的：在2030年，我們能夠到非化石能源占比20%左右，2015年我們當時實際上也就只有15%左右，2020年的12月12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聯合國氣候雄心峰會上把2030年的非化能源占比目標調升到25%，2021年9月22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完整準確全面貫徹新發展理念做好雙碳工作的意見》中，進一步明提出在2060年非化石能源占比要在80%以上。所以，我們現在必須聚焦化石能源的提質增效有序退出。

但是我們現在看一看我們對世界的貢獻，全球盤點現在全部是在盤點減排量，但是沒有盤點我們在零碳可再生能源的生產、利用和最后的消費，所做出的努力和績效。

這是國際能源署所報告中分析展現的一些數據。我們太陽光伏組件晶硅的生產占全球產量的90%，光伏組件占全球產量的75%，而且你看我們這些都在為全世界做貢獻，你看中國自己利用一部分。出口到歐盟、到亞洲其他國家的，中國產能最大、產量最高，中國的產品最有市場競爭力。不僅僅是太陽能光伏，我們看風機，照樣中國是占了3/4的天下。而我們現在對世界做了這么大的貢獻，包括鋰電池，包括動力電池，還有我們中國在電動汽車方面所作出的一系列努力。以前我們燃油汽車在國際上沒有任何競爭力，幾乎沒有出口，但是現在我們的汽車出口量已經超過日本了，靠的就是電動車。

還有人說能源安全，在安全保供的名義下，我們還要搞化石能源，但是我們2022年花掉3.03萬億人民幣買石油，花費占我們國內生產總值的2.51%。這3萬億人民幣有就業嗎？有增長嗎？沒有，買回來一燒沒了。但是如果我們這3萬億，用來搞光伏組件，風機、動力電池、汽車、熱泵，這些生產那是多大的就業空間，多大的增長的動能。而且從安全上面講，我們我們總是在擔心石油安全，有沒有貴不貴，買不買得起，買了以后能不能夠運回來，沒完沒了的安全擔心，用了多少國防資源，多少外交資源，多少財政資源。但是如果我們用純電動汽車的話，100公里12度電，按照我們現在民用電5毛錢一度算，100公里只花6塊錢，燃油汽車100公里8升油，按照現在8塊錢油價算，就要60多塊錢，這60多塊錢跟6塊錢，民生福祉有多大的提升！

當然，有人想說我們可以照樣燒煤，沒問題。現在煤電我們可以搞CCS捕集封存，且不說成本，中國一年排100多億噸碳，CCS現在最多也就是百萬噸級，這是多少個數量級的差別。即使我們做到億噸級別的CCS，我們的地球哪有地方讓我們把這么多二氧化碳放進去。這不是想象中說我們想CCS就CCS的，空間就在那擺著。

碳匯在短期有用，長期它就是一個自然的循環，枯枝落葉甚至焚燒，它是一個自然平衡，我們不要寄希望于CCS和碳匯能夠給我們一個理由，說化石能源可以照燒不誤。

2023年出現了百萬千瓦時的電化學儲能。這就跟水庫一樣，小雨匯集到水庫里邊儲存，想用的時候就用。現在把電儲存在電池里邊，需要時釋放出來，是不是就能把風光電的間歇性問題給解決了？

如果我們現在講電網消納不了，那么微電網可以獨立運行，屋頂裝太陽能，自己有一個電池儲能，電動汽車充電，家用電器，我自己一個獨立小循環，我不上網不可以嗎？這樣一種零碳的微單元系統，這是屬于成千萬，成數億的量，像我們華北地區，8個平方米就可以安裝10個千瓦，10個千瓦一年是13000度電，你說一個家庭能夠用得了這么多度電嗎？是不是可以足夠了？家庭屋頂發的廉價電力自己用不完，兩毛錢賣給電網，當然電網肯定也賺錢啊。因為現在光伏發電的成本也就兩毛錢左右，電網買煤電，上網電價北方3毛8，這是標桿電價，現在光伏電賣給他兩毛錢，它賺多少錢，這也是一種盈利，叫利益誘導。

我們現在看中國的零碳行動，在盤點的時候，要把中國這樣一些數據講出去，不要喊口號。我們現在光伏風光裝機超過9個億千瓦，非化石能源裝機已經是超過50%，而且這種態勢將不斷延伸。

現在有很多似是而非的誤解，講碳中和就一定要發揮零碳優勢，中國在風光儲能電動汽車熱泵等領域是絕對的世界巨無霸，而結果現在全球盤點中這些東西沒展現出來，我們的優勢沒展現，我們的劣勢被放大。

現在發達國家說，中國的光風儲能電動汽車都是世界一枝獨秀的，但不行，你們影響到了我們的供應鏈安全了。我們占有氣候道義，但他們要優先考慮產業安全。那么應該是以氣候道義優先，還是產業安全為優先，我們要把這個道理講清楚。

今天給大家分享一些信息和思考，講的不對的請大家批評指正，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