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王石第一次參加哥本哈根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時,在落腳的賓館碰到了時任中國氣候變化事務特別代表解振華。在王石的印象里,解振華當時頗為驚訝,沒想到在國家之間討論氣候問題的大會上,還有中國的企業參加,隨后他說,“中國確實需要這樣的聲音”。
2017年后,王石在萬科的創業旅程結束了,但氣候領域的創業歷程重新開始。連續十一年參加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讓王石對氣候問題的參與逐漸加深。“2020年中國宣布雙碳目標的時候,我就像老戰馬聽到了沖鋒號。我知道這是我要做的事,不做對不起自己。”王石在界面新聞專訪中說。
自21世紀伊始便推進住宅產業化的萬科,在
綠色建筑領域先行一步。截至2022年6月30日,萬科達到
綠色建筑標準的建筑面積累計超2.97億平方米。原本打算退休之后不涉足地產行業的王石,第二次創業“
碳中和社區”,還是和老本行兜兜轉轉又碰上了。
把別墅住宅作為“零號工程”,萬科大梅沙總部作為“一號工程”,王石開始探索“碳中和社區”的模版。社區實現碳中和目標,需要大幅提升綠電使用比例,開發光伏發電與儲能,使用新型節能材料,對建筑能源使用智慧化管理;同時需要推廣資源循環利用,比如嘗試廚余垃圾在地資源化、堆肥利用等。社區樣本預計在今年10月底完工揭曉。同時,王石也在一次采訪中談到,碳中和社區的實踐背后,是中國規模龐大的城市更新市場。
另外,王石和一些老朋友們,創辦了一家SPAC(特殊目的收購公司)深石收購企業有限公司,聚焦于脫碳經濟增長趨勢的綠色科技及環保消費品與服務領域,包括
清潔能源、智慧城市、物聯網、地產科技等,董事會成員還有搜狐的張朝陽。今年4月,深石公司向港交所遞交招股書,計劃在主板上市。用王石的話說,他打算借助金融手段,為碳中和領域的潛力公司融資上市鋪路。
國慶前夕,王石以城市運河穿越者的身份,在
北京通州亮相。當時他已經帶著賽艇團隊走過13個國家、76個城市,在各地穿越運河的同時,傳播“零污染、零廢水、零碳排”理念。他計劃將賽艇一直劃到埃及,在今年11月的COP27埃及氣候大會上,再次展示一個中國企業家的行動和聲音。
界面新聞聯合創始人、資深媒體人何力,在通州的運河上與王石聊了聊他的第二次創業,他以中國企業家的身份如何看待氣候問題挑戰,以及72歲創業者如何看待自己的老年。
以下為專訪內容整理:
何力:前兩天看到《科學》雜志說,由于全球氣溫持續升高,現在世界上氣候臨界點的地區已經從原來的9個增加到16個,包括格陵蘭島冰蓋融化、北極永久凍土突然融化等。一旦再上升0.5攝氏度突破臨界點,氣候變化的劇烈程度還會加速。所以氣候議題相當緊迫。
王石:對,當然。
何力:但我們又面臨其他壓力和困難,比如全球經濟放緩,歐洲能源危機,我們在實現雙碳目標上要減排又要發展經濟,該怎么平衡這些挑戰?
王石:2009年我第一次參加哥本哈根氣候大會COP15(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當時大家討論的話題是,如果京都議定書到2012年失效,之后怎么辦。當時歐盟等工業發達國家已經在自動減排,并且排放量迅速降低,但這樣的行動不包括發展中國家。當時中國已經是
碳排放第二大國,考慮到中國的排放量和經濟發展,國際上有聲音覺得中國不可再享受發展中國家待遇。所以那一年中國是個焦點。在那次
會議上,中國作出讓我印象深刻的承諾,就是到2020年中國
碳排放強度要在2005年基礎上下降40%-45%。這是個非常巨大的變化。
在此之前,我們的主張是,西方工業革命邊發展邊排放了200年,我們才排放30年,讓我們承擔相同責任并不公平;另外,雖然我們是第二大排放國(現第一大排放國),但人均排放我們是美國的七分之一。但在2009年之后,中國的態度就改變了。從先發展后治理,變成一定要治理,承諾中國要承擔減排責任。
碳排放強度,是指單位GDP的二氧化碳排放量。碳強度下降,是生產相同GDP的排放量比以前減少了。到2020年,中國不僅實現了碳強度降低45%,實際上超額完成降低了48.4%,這點國際上給予非常正面的評價。
但2009年的氣候大會沒有形成議事結果,直到2015年大會上通過了《巴黎議定》。
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的舉辦是四大洲輪流進行,一個大洲選一個國家舉行會議,每次輪到歐洲,會議總是非常重要。2015年巴黎氣候大會,大家形成共識,至本世紀末將升溫幅度控制在2攝氏度之內(較前工業化時期),中國表現得非常積極肯定,舉起減碳大旗。到2020年9月份,習近平主席在聯合國大會上宣布雙碳目標,2030年實現碳達峰,2060年實現碳中和。美國則是經歷了特朗普上臺之后退出巴黎協定,拜登重新加入。
我是這樣看的。能源
價格上升等事件,無疑給減碳帶來疑惑和質疑、不確定,但即便沒有這些事,全球的減碳路程也是波浪式的前進。但毫無疑問,氣候變暖是明擺著的事實。這在主流科學界沒有疑問。
去年格拉斯哥COP26,會上歐盟提出要把升溫幅度控制在1.5攝氏度,因為已經升高1度了,再增加0.5攝氏度氣候問題將不可逆。但發展中國家有不同意見。最終達成協議,控制升溫幅度在1.5攝氏度到2攝氏度之內,滿足南北兩方訴求。這其實是個博弈的過程。
何力:作為企業家,是否因為你的人生經驗,對大自然的親近和喜愛,讓你對氣候問題、環境問題的感受格外強烈?
王石:我的體會是,第一我喜歡戶外旅行,喜歡探險,比如登山和去南北極旅行。其次作為一個企業家,我個人覺得還是因為長期主義。
你會看到歐盟怎么做(減碳),會想到你的企業將來會不會也需要做,等企業做大的時候再轉型會不會晚,能不能打提前量。比如說我在萬科做住宅產業化,搞綠色低碳,就是因為我判斷,如果未來我們也確立減碳目標,等企業做大規模再轉型就很難,船大了就不好調頭。
我們成立研究中心(萬科建筑研究中心)是1999年,開始做住宅產業化,2005年建立住宅產業化的第一樣板樓、第二樣板樓,2007年推向市場。那一年住建部公布了綠色三星標準(《
綠色建筑評價標識管理辦法(試行)》)。萬科2009年開始申請綠色三星建筑,一直到我退休的時候,市面上獲批的綠色三星建筑,住宅領域中,萬科占了30%,但萬科的整體市場份額是3%。
何力:相比之前萬科的住宅產業化,你現在正在做的嘗試—從萬科總部和自己家別墅開始的零碳排放改造,做“碳中和社區”,和之前的方案具體有哪些不同?
王石:我2017年退休,2020年中國宣布雙碳目標的時候,我就像老戰馬聽到了沖鋒號。我知道這是我要做的事,不做對不起自己。
根據權威第三方公布的數字,按(房地產項目)開發量,我們到2020年的開發量是中國市場前三位,但碳排放量是第21位。所以在綠色低碳領域,萬科一直是做在前面的。
“碳中和”比之前提的“綠色建筑”更復雜一些,建筑需要增加綠電(太陽能、風能等可再生能源發電),建立自己的微網,并與國家電網結合。電價低的時候我可以買電儲存,電富余的時候可以輸入給國家電網調劑。綠電占比越高,碳排放指標越低。此外還涉及到
碳匯、
碳資產管理。這是原來綠色低碳建筑方案里沒有的。
2020年9月我決定重新創業,開始組織團隊調研,去年6月開工。選擇的改造項目是一個住宅小區和一個辦公樓,體量一共16萬平方米,預計10月底完工。改造之前,這已經是環保生態的項目,美國LEED標準白金級,綠電占比達到17%,改造完成后,項目的綠電使用占比提升到85%,等到明年第二期改造完成,綠電比重會再提升到100%,達到碳中和。其中住宅小區經過改造后,現在已經是負排放,產生的綠電一半自己用,另一半賣給南方電網。明年再改造,可以平衡掉買碳匯的支出。這個項目打造了一個樣板。
做房地產行業會了解到,項目能產生多少綠電和建筑容積率有關,容積率越高,光伏發電的位置越少,容積率低(該改造項目容積率1:2),更能提升綠電比例。不過我去歐洲看一些綠色建筑項目,即便是容積率低的項目,平均綠電占比在40%,最高到60%,沒有能做到85%的。我去年5月出國走訪了三個月,6月(零碳社區)項目開工,我不但沒有做任何加法,反而做了減法,因為太超前有成本問題。
中國因為市場足夠大,是個大試驗場,有更多空間把一項成熟技術落地到應用層面,很容易走到前面,這就是中國市場的魅力。
何力:中國
碳市場也規模龐大,涉及到交易、投資,以及創新的金融工具,能否分享一些您借助金融工具做的一些工作?
王石:我退休之后做了三件事,和房地產都沒有關系。第一件是成立了農村可持發展基金會,做得挺有聲有色,第二個是成立猛犸基金,推廣分子生物學的科普,第三個事是做了深潛公司推廣運動健康,因為我自己喜歡運動。
但2020年雙碳目標確定,做“碳中和社區”就和房地產有關系了,而且關系密切。我又決定創業了。
當時我能支配的最后一筆錢,在疫情背景下,一把捐給清華的公共衛生研究院了。碳中和社區的事,我是組織者、號召者、推動者,當然需要資本市場借力。而資本市場在雙碳目標下,從世界銀行、亞洲銀行,到中國幾大國有銀行,包括招商等民營銀行,綠色金融都是大方向。我做的項目本身又是減碳的綠色產品,結合我個人的可信度,得到銀行的積極響應(指創辦SPAC特殊目的收購公司“深石”)。
綠色金融里,投資者積極跟進的風口是電動車、綠色能源,很多企業做碳中和社區融資不是很容易,影響力還不夠。由我來整合一個
平臺,結合更多的硬件軟件產品,搭建一個碳中和社區的小阿里巴巴。第二方面,我籌集資金給好項目投資,幫助上市。實際上現在我們看到,市場開始給雙碳有關的企業開綠燈,上市開綠燈,綠色金融開綠燈,我們扮演一個助推器的角色。
何力:你肯定會接觸到很多創新項目,除了電動車、
新能源,還有沒有一些比較新鮮有趣的,大眾了解比較少的低碳項目?
王石:講個大家既熟悉又陌生的吧。中國古代文人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中國被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特別欣賞的一項成績是,過去10年我們不僅在
碳減排,森林面積也在增加,并且增加的絕對面積排全球第一,其中竹林占了很重要的位置。竹子是速生材,對生態環境保護、減少水土流失有幫助,竹子制成品則可以扶貧、鄉村振興。
林地碳匯是很重要的碳匯種類,但竹子還不能算碳匯。因為竹子雖然固水、保林、固碳,但砍伐之后大部分被燒掉,再次轉化成二氧化碳排放。如何讓竹子產品一直固碳?這種產品需要通過國際上公認的認證標準,才成為可交易的碳匯,需要可跟蹤、可驗證、可交易。
我們有個項目就研究如何把竹子開發成碳匯。北京農學院和國際上開展課題合作,與中國最大也是全世界最大的竹制品公司大莊實業集團,合作生產竹制品,比如做成機場候機樓空間里的梁柱,風力發電機的葉片等,這些產品可以用二三十年,并且完全可跟蹤。所以其實在雙碳經濟上,農村大有潛力可挖。
中國真正的碳匯交易去年才開始,歐美很早就開始。歐盟整個碳匯交易量的金額,折算成人民幣,一年有5萬億,中國的年碳匯交易量100億。中國未來在碳匯交易市場的前景也很可觀。
何力:剛才談到政府、機構、商業企業,都在做減排、應對氣候變化。現在ESG也是個很熱門的話題,各家推出自己的評級標準,市場出臺披露企業ESG信息的指南。看起來約束企業和機構的方式很多,但作為應對氣候變化的一個重要角色,也就是每個普通的個體,您覺得應該怎么引導教育?比如垃圾分類,需要個體參與,但不同城市推行效果就很不同。
王石:這個問題非常好。我的二次創業為什么叫碳中和社區,社區有兩個概念,一是要有建筑,二是要有人。人的行為,在未來碳中和社區當中非常重要,而人行為的改變不那么容易。
垃圾的分類以及可循環再利用,是萬科公益基金的一個主打項目,我在做事過程中體會很深。萬科2000年的時候推廣社區垃圾分類,當時有爭論,認為居民垃圾分類之后,下一步收垃圾的車又將各類垃圾混在一起,沒有用。城市管理部門不可能專為一個社區分類收垃圾,如果所有小區都開始垃圾分類,垃圾收集車自然也就開始分類,就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我當時對萬科要求,即使垃圾車又把垃圾合到一起,我們也要分類,這樣做至少能達到兩個目的,第一,對居民進行教育引導,第二,分類過程中,分出的報紙、瓶子可以直接賣,有創收。另外在分類過程中,手機電池的腐爛對環境影響很大,我們想到用家里的小孩來帶動大人。于是我們去幼兒園開展工作,讓孩子把家里不用的手機拿來,幼兒園會獎勵一朵小紅花,效果特別好。
還有個故事,關于有機垃圾如如何循環再利用。萬科公益基金新聘請的秘書長跟我說,有機垃圾分類處理不出小區,做得最好的是印度,就在印度的班加羅爾。
無論北歐國家、美國,還是亞洲的日本、韓國、新加坡,中國的香港臺灣,我都去看過當地的垃圾分類。我很清楚,北歐的方式學不來,高科技的成本太高,他們的廚房也沒有我們那么多食材和食物浪費;韓國處理得也不好,日本人很自律節儉,大多會在下水道安裝打碎機把廚余打碎。中國如果用這個攪碎機,居民樓下水道可能都塞滿了。于是我去看班加羅爾怎么做,發現確實做得好,問他們堆肥處理是哪兒學的,他們說是學自中國。
中國已經放棄了傳統的堆肥方式,現在各種高科技,什么有氧菌、無氧菌,學習先進技術,沒想到人家土法上馬,而且是來自中國的。我覺得毛塞頓開,如何把國際上和中國傳統結合起來,形成我們自己的有機垃圾處理模式,一步步嘗試。碳中和這條路,只要相信這個目標,認真往前走,一定會有成果的。
何力:氣候、環境和我們每個人密切相關,包括我們的子孫后代。中國學者梁漱溟說,世界上有三對關系,處理得好,很多問題都解決了。第一是人與自然,第二是人和人的關系,比如社會的公平問題,第三是人和自己的關系。從這三對關系來談,您認為人應該怎么去維護地球生態和物種的多樣性,人類社會與文化的多樣性?
王石:我對照自己談感受。第一,人和自然的關系,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從物種來說,一個物種從誕生到滅亡,平均壽命是700萬年,人類往短說有300萬年,往長說有400萬年,目前處于中間階段。但人進化太快,覺得自己已經是全宇宙之主了。人是多樣性中的一個鏈條,破壞了多樣性,自己也就毀滅了。作為一個大自然愛好者,我非常明確地認為,人在自然面前要知道自己的位置,不要太自以為是。
第二,人與人之間關系。疫情發生有三年了,有個統計數字顯示(國際救援組織樂施會),在這期間全球最富有的10個人財富翻了一番,但99%的人財富都在縮水,貧富差距進一步拉大。中國正試圖借助東方文化的力量,來解決這個問題,雖然我們處理問題的思路西方可能不太理解。但中國文化大一統到現在,非常在乎人和自然,人和人的關系,“天下為公”是解決思路之一。我之所以把錢捐出去,因為我的能力是有限的,把這個資源貢獻出去作用更大。以及我為什么做碳中和社區創業,因為覺得我能做這件事,能為社會做一份貢獻。
第三,自己對自己。小時候我想長大,看著爸媽的大手就會想,我的手什么時候能長得像父母的這么大,成為一個獨立的大人。當我自己50歲的時候,當時我正紅呢,中央電視臺請我去做節目,到錄制現場我以為進錯了門,因為現場寫著“夕陽紅”三個字。我說怎么可能是來夕陽紅節目呢?導演說,我們觀眾是夕陽紅,但請的嘉賓是老中青,你是中年。我一聽是這樣,進去錄制了。到今天我72歲,到了老年,開始思考人怎么過老年的生活,如何對你自己。
第一,你不要意圖去偷時間。老了就是老了,但現在是長壽社會,你怎么不成為年輕人的負擔,怎么去為社會再創造財富,這是老年人的價值,也是我現在對自己的要求。有人問我如果再給你一大筆錢,或者讓你年輕十歲,你選哪個,我說我選擇給我錢。問的人很驚訝,你還在乎錢嗎?我說,在不在乎錢這不重要,但是年輕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思,我經歷過的事情再經歷,我沒有興趣,我沒經歷過的就是現在,就是我的老年。生命就是從成長到壯年,然后虛弱,順其自然。這個過程中,你在社會中作為一個生命體能有貢獻,這就是我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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