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2023年1月蘇爾坦·賈比爾（Sultan Al Jaber）博士被阿聯酋任命為《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以下簡稱公約）第二十八次締約方大會（COP28）主席以來，爭議聲一直存在。一方面，從2010年起他擔任阿聯酋的特別氣候大使，連續出席氣候大會，成立了可再生能源公司Masdar，另一方面，他是阿聯酋阿布扎比國家石油公司（Abu Dhabi National Oil Company，ADNOC）的執行總裁（CEO）。這家公司的石油日產量超過400萬桶，為阿聯酋最大、全球第12大。環保組織群起要求蘇爾坦博士辭去石油公司總裁職務，避免明顯的利益沖突（conflicts of interest）。阿聯酋政府出面背書，強調他在清潔能源轉型方面的突出貢獻。因此，盡管眾說紛紜，一直到COP28結束，蘇爾坦博士的石油公司CEO職位巋然不動。

 

責無旁貸，在2023年大多數時間里，蘇爾坦博士中規中矩地履行候任大會主席的職責，馬不停蹄地參加多邊雙邊會議，也不斷地直接間接地面對各方質疑。他首次亮相是在2023年1月中旬大西洋理事會主辦的全球能源論壇，他承諾將舉辦一場“行動的大會”（COP of action），呼吁到2030年將清潔能源發電裝機三倍增、低碳氫能產能二倍增，同時強調公正轉型和氣候融資；在5月初的彼得斯堡氣候對話中，他呼吁發達國家提高出資水平，提升各方政治互信；9月下旬到訪中國；不久之后在阿布扎比的石油和天然氣國際會議暨展會上，呼吁油氣公司采取更加積極的姿態直面能源轉型，美國總統氣候問題特使約翰·克里先生也參加了這次會議。這期間，根據《紐約時報》報道，133個美國和歐洲參議員簽署了聯名信，要求阿聯酋更換大會主席。為此，蘇爾坦博士接受了專訪，自信地告訴外界自己是最適合這個職位的人選，石油公司并沒有置身事外，他們做好了轉型的準備，“我并不想破壞世界秩序，但常規情景顯然也走不通了。”

 

就在COP28即將開幕之際，坊間又爆出新聞：蘇爾坦博士借大會主席的職務之便，在與重要國家的雙邊會談中尋求擴大ADNOC的海外市場！又是一片嘩然。主席很鎮靜，主持完盛大的開幕儀式，取得議程順利通過、“史上首次會議第一天就通過決定”的佳績之后，才做出了低調辟謠，否認借機擴展生意，強調把油氣公司真正拉到談判桌上的重要性。

 

最大的危機出現在2023年12月3日。當天英國《衛報》（The Guardian）發表獨家報道，聲稱蘇爾坦博士在2023年11月21日的一次采訪中說：逐步淘汰（phase out）化石能源以實現1.5℃目標的說法沒有科學依據（no science）……淘汰化石燃料不利于可持續發展，除非大家都回到山洞中……這似乎很難否認，因為《衛報》把會議視頻都曝光了。報道一出，正在風風火火進行中的氣候大會現場議論紛紛。這一次，主席不得不直面了。12月4日，蘇爾坦博士召集了臨時記者會，記者們蜂擁而至。要知道，整個COP大會期間，主席先生也就三次出現在公開記者會上，分別是開幕式后的記者會、這一次危機公關記者會以及大會僵持階段的又一次臨時記者會，其余的例行記者會都由他的助手蘇瓦迪（Suwadi）主持。

 

在這次重要的記者會上，蘇爾坦不僅長篇發言為自己辯護，還拉來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新晉主席吉姆·斯基亞（Jim Skea，英國科學家）作陪。主席先生先歷數大會開幕以來的成就，各種“First ever”（史上第一次），訴說主持這種舉世矚目大會的辛苦，隨后，面對記者的詰問，蘇爾坦毫不隱晦地說：我被采訪者瑪麗·羅賓遜（Mary Robinson）誤導了，而且出現在媒體上的報道斷章取義，我實在冤枉呀……那是個與女性和氣候相關的活動，一接到邀請我就毫不猶豫地參加了，沒想到呀沒想到……

 

蘇爾坦打起了勵志牌和悲情牌：我自己就是個工程師（蘇爾坦是歷屆大會主席中少有的擁有博士頭銜的人，所以常被稱為蘇爾坦博士，而不是蘇爾坦主席），后來走上管理崗位，科學引領我走到現在這個位置，我怎么可能反對科學。這次大會第一次明確提出了管控所有化石能源（all fossil fuel），為了把油氣企業拉入能源轉型大營中，這一年我和我的團隊奔走呼號，費了天大的勁兒，現在他們進來了，怎么沒人報道？我的只言片語被大范圍傳播，這些正面故事怎么不見蹤影？我知道油氣企業可以做更多，這僅僅是個開始，我們需要的是有序的、公正的、負責任的轉型。

 

為了證明自己相信科學、重視數據和事實，蘇爾坦現場復述了IPCC關于1.5℃目標要求下的全球減排路徑：2030年溫室氣體排放比2019年降低43%，蘇爾坦請出吉姆做權威解讀。吉姆的介入非常簡短：IPCC被授權為公約提供科學支持，發布的每一份報告都經過政府評審和背書；在保住1.5℃目標的情景下（沒有過沖或者有限過沖），IPCC研究結論認為，到2050年化石燃料消費必須大幅度降低（greatly reduced），其中沒有末端處理設施的煤炭必須全部淘汰（completely phase out），石油和天然氣消費分別削減60%和45%。 

 

認真的記者繼續提問：蘇爾坦博士是否能闡述一下您自己對phase out（逐步淘汰）和phase down（逐漸減少）的理解，有沒有什么定義和時間線以及紅線？蘇爾坦簡單回答，對于時間線，聽科學指引；對于會議相關產出，主席團沒有自己的主張和紅線，一切由締約方驅動。回避對那兩個詞匯的解釋。

 

當天的主席團例行記者會照常進行，英國尼古拉斯·斯特恩（Nicholas Stern）爵士作為獨立高級別專家組（IHLEG）聯合主席也出現在主席臺上，為多邊銀行機制改革發聲。兩位重量級英國科學家分別參加主席團的記者會，與其說是各司其職，不如說是來收拾《衛報》留下的爛攤子。

 

此后的大會進程中，蘇爾坦博士不敢造次，時刻將1.5℃目標掛在嘴邊，言必稱之為“my north star”（我的北極星）。會場上再沒有出現關于主席的“謠言”，這次危機公關算成功。“好事者”還爆出油氣公司到場游說的代表數量超過以往任何一屆大會的消息，這確實是事實，大家處驚不亂見怪不怪了，也許正如蘇爾坦博士所說，把油氣公司拉到談判桌上確實是挺重要的。

 

一路打怪升級，最后還有一關是每個大會主席都要過的，那就是如何在近200個締約方之間取得共識，讓大會頭號文件（cover decision）順利通過。這次的關鍵顯然是關于第一次全球盤點（GST），而GST的關鍵是對待化石能源（fossil fuel）的態度。能源活動是最大的溫室氣體排放源，2020年化石能源在全球能源結構中的比例依然高達80%。在科學研究中，能源轉型始終是研究重點，而在近30年以來的公約成果文件中，從格拉斯哥會議（2021年COP26）起才開始第一次切實提及能源轉型，并首先聚焦到煤炭和煤電，要求加快“逐步減少”未加裝減排設施的煤電的努力，其中還牽扯到那段著名的從“phase out”（逐步淘汰）變為“phase down”（逐步減少）的公案。從英語語義來看，phase down與phase out所蘊含的下降速度不同，因此釋放的信號也不同，后者需要更快一些，從而更快實現淘汰和“相變”。COP27的頭號文件中第一次出現專門的能源章節，但沒能實現將“削減煤電”拓展到“削減全部化石燃料”的目標，相關表述幾乎重復了COP26的語言。在COP28的決議文件中，是否能放入“所有化石燃料”以及是用phase down還是phase out，是大會開場以來最大的焦點。

 

這廂的磋商還在緊鑼密鼓地進行，那廂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于2023年12月8日向路透社提交了一份聲明，表示OPEC不支持任何關于淘汰化石能源的措辭，讓同為OPEC成員國的阿聯酋頓時陷入尷尬。

 

這時候的主席團顯然已經進入“尖峰時刻”，私下進行了多少協調工作不得而知，總之12月11日下午GST主席案文草案終于出爐了，但立刻遭到了很多締約方和所有環保組織的批評。針對化石燃料，案文的措辭是“以公正、有序和公平的方式減少（reducing）化石能源的消費和生產，到2050年，或之前，或左右，實現凈零排放”，不是phase down，更不是phase out，reducing的使用幾乎激起了眾怒，包括澳大利亞等立場一貫不甚積極的國家。12月12日，蘇瓦迪先生出面圓場：這是蘇爾坦博士故意放出的一份文件，目的是試探締約方的底線。本該這天結束的會議毫無意外地延遲了，歐盟和小島嶼國家（地區）與石油國家的立場看上去尖銳對立不可調和。

 

相信大會主席在兩個陣營之間做了不少工作，沙特等石油國家也應該給了主席一些面子，12月13日上午，又一版主席案文釋出，關鍵的措辭從“減少”演進為“轉型遠離”（transitioning away）。也許真的是加強了語氣，反正這一版案文在最后召開的全會上順利通過！蘇爾坦博士敲下小錘之后，志得意滿地看著會場，全場起立鼓掌。主席喝了一口水，走向講臺，發表演講。他驕傲地歷數大會的累累歷史性成果，回顧這一年的辛苦、各方的合作和努力，感謝所有人。

 

掌聲過后，薩摩亞（Samoa）舉牌發表聲明：我們有點糊涂了，主席先生您好像在我們到場之前就敲了錘，太遺憾了。放在眼前的這份案文，有很多亮點，但也有太多讓我們不滿的地方——對科學成果的反映嚴重不足、對2025年排放達峰的表述模糊籠統、只關注能源系統的化石燃料遠遠不夠、對技術發展的表述留下太多漏洞（loopholes）……全場再次起立鼓掌，只是這一次大家滿臉凝重。擋不住又十分不滿，小島嶼國家含淚接受了這份案文。不論他們主動還是被動“缺席”文件通過程序，這也許也是蘇爾坦博士的策略。

 

坊間評價不一，大部分給予積極評價——在地緣沖突嚴重的當今世界，能有這樣的結果實屬不易，雖然措辭不盡如人意，但方向和信號都非常明顯，關鍵看行動，所謂“語言只是綠葉，行動才是果實”，也有評論批評大會為油氣行業“洗綠”，變相延長化石能源壽命。這里不做評判，更想說的是，科學認知和政治共識之間有天然的鴻溝，科學家任務單純，決策者面對紛亂問題，政治磋商所能做到的應該是盡最大努力縮小鴻溝，不怕慢只怕站（其實時間真不多了），而不是公開質疑科學結論。至于COP28主席的系列危機公關和總體表現，應該說他也盡力了，畢竟他還是ADNOC的總裁，不可能自己革了自己的命，據說ADNOC已經放話要繼續擴大生產，因為需求還在那里。

 

作者介紹：中國宏觀經濟研究院能源研究所研究員

 

本文來源于《世界環境》2023.6期“封面故事”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