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高跨區“大飛線”利用率不應該成為“十四五”期間的政策目標。相反,需要盡快從動機、手段、時機等各個方面消除將這一目標列入“十四五”規劃的可能性與激勵。
新發地發生的新冠疫情使得人們對于
北京市的“菜市場”地理格局有了更深的理解,也了解到了事實上,有相當多的個人是到批發市場買菜的,包括很多實際上住得很遠的人。理論上,只要蔬菜
價格的差價覆蓋了交通出行成本(包括時間花費代表的機會成本),那么人們就會這么做。這種“跨區購買”行為在邊際上會抬升新發地的菜價,而打擊本地菜價。如果市場足夠流動并且給予足夠長的時間,那么會直到新發地的菜價跟本地菜價(經過交通成本調整)相同為止。
這就是統一市場的均衡。本地與遠處市場統一了,兩地的價格對生產者與消費者都沒有差別。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證明:生產者與消費者總體受益了,剩余實現最大化(“蛋糕”最大)。這代表了統一市場的價值與魔力。
然而,在我國,“統一市場”的理念還遠遠不是一個現實,尤其是在計劃經濟色彩嚴重的能源行業。在過去的若干年,電力行業建成了諸多完全不考慮本地需求與市場的“外送電源”、“配套電源”,通過“大飛線”式的輸電線路,跨越多個省區以不頻繁的出力變化來僵直送電。由于操作環節的時序性問題(所謂的協調問題)、或者送電/受電意愿不強、技術原因等諸多復雜的因素,這些線路的利用率普遍不高。
2014年以來,國家能源局對電網工程監察情況表明:部分項目經濟性達不到預期,電源與輸電工程時序不匹配。比如,2019年的匯總顯示:“三北地區跨區外送線路利用率低,10條外送通道規劃年輸送電量5200億千瓦時,實際輸送電量2079億千瓦時,實際
新能源輸送量為設計輸送量的40%。其中七條線路低于50%,三條低于20%”。
這種情況下,一個樸素的直覺反應,就是如何提高這些線路的利用率,以回收投資成本,進一步顯示或者證明之前的投資理性,而不是浪費。股票券商群體也已經形成了這方面的預期,比如東興證券提及,能源管理部門對這些超級工程的考核常態化,且考核中明確要求“大飛線”利用小時數偏低的工程應提高利用率。
但是,我們知道,經濟學一個基本的常識就是“不要為打翻的牛奶哭泣”。決定目前決策方向的,應該是面向未來的成本與收益,而不是那些已經無法改變的過去投資,也就是“沉沒成本”。顧名思義,過去形成的投資,不應該成為未來決策的考慮因素與負擔。這是經濟上的理性。
當然話說回來,行為與認知科學也一再表明:人并不是理性的動物,存在著計算錯誤或者故意的非理性,往往基于“粗糙但是穩健的規則行事”,依靠直覺,而不是嚴密的邏輯形成認識與行動方案。典型的,股市的虧損是“沉沒成本”。但是現實中仍舊有相當多的人的操作行為是“越虧越捂,越虧越補”。在一個股票上虧損的,甚至一定要在同一個股票上找回來,即使這事后證明完全是一個沒有任何投資價值的垃圾股。這一沉沒成本效應在心理與行為科學上已經得到了廣泛的證實。
本期專欄中,我們討論為何這種擴大利用率的目標是非理性的,并且從個體與組織行為角度分析為何會有這種動議,進而導出“十四五”期間促進集體更理性決策的關鍵因素。
擴大已建成線路的利用率是新增成本大于額外收益的
從目前的現實來看,擴大已建成線路的利用率的方式,主要有這么幾種。
1. 增加配套電源。這方面,“能源基地”這種殖民地色彩濃厚的詞匯仍舊沒有過時。一個500萬千瓦的風電廠,往往要配套一個600萬千瓦,甚至更多的煤電去聯合“打捆”輸送,產生超過750萬功率外送功率,甚至更大。
2. 通過無功資源設備,改善電壓控制來增加可傳輸的功率。比如調相機、靜態VAR補償器、分接頭切換變壓器的添加,使得傳輸功率更大而保持系統的穩定與電能質量。
3. 受電端進一步壓縮市場份額,通過深度調峰、壓出力實現接納更多外來電。盡管,這種變化的價值觀往往是不足夠清晰的,也無法證明其經濟理性。“大范圍意味著優化配置”的曖昧說法仍然泛濫性地存在。必須明確的是:穩定輸出的電力從來不應該是電力系統追求的目標,因為需求是在隨時變動的。電力的價值應該是在需求高的時候高,需求低的時候低,甚至是負的,而不是穩定的供應價值更高。受電省份接受的僵直外來電,相當部分其經濟價值是非常低的,甚至是負的。
所有的這些措施,都進一步加劇了業已存在的電力產能過剩。通過割裂市場方式獲得特權市場份額,并且固化系統僵直運行的方式,其收益將是極其有限的——解決既有線路閑置問題,但是其成本卻是系統性的、更大的,甚至遠期不可衡量的。
這些潛在的成本起碼包括以下三類:
1. 西部市場割裂帶來的電力“賤賣”問題。
由于這些線路具有事先確定的輸電費,根據落地點倒推的“上網電價”甚至低于本地上網電價。新疆、甘肅是典型的例子。賣給本地還可以是0.25元/度電;賣給外地卻只有0.2元/度。這是社會整體的經濟損失,并且不對稱地被西部地區承擔了。
2. 東部電力運行進一步僵化的“隱形”損失。
這尤其體現在長期。由于這些外來電除了地理位置不在本地,其他安排現狀跟本地的“基荷電源”沒有任何區別。這加劇了本來已經過剩的本地電源情況,使得系統運行進一步僵直,造成低谷下調困難等整體問題,以及本地低成本與零成本電源“深度調峰”的經濟損失。
3. 系統穩定與安全保障上的巨大支出。
電力系統的頻率穩定、電壓穩定、功角穩定是保障供給可靠性與電能質量的三大必要條件,而“又大又粗”的系統設備無疑都會不成比例的給這三者造成壓力。一條800萬千瓦的送電線路,可能要占到落點電網總容量的10%甚至更多,N-1原則要求的確定性備用將非常可觀。這往往意味著巨大的系統額外負擔。而這部分備用的買單者往往是送受兩端的其他電力企業或者用戶。
這些特權“大飛線”長距離外送電,在實際中執行特定的政府審批的輸電電價,比如哈密——鄭州線路每度電9分錢。這是建立在利用小時數5500小時基礎上的。一個真問題是:給定鄭州只需要高峰電力來滿足自身的高峰負荷(比如夏季空調傍晚高峰),那么這些線路的利用率何種水平?基于送受兩端的凈負荷(總需求——本地低成本供給)的模擬將是有意義的。但是,就筆者的認知范圍,這方面的研究還非常鮮見,而大量基于“基荷送電”評估所謂外來電競爭力的測算是毫無意義與不可比較的。
當然,作為已建成線路,其高峰送電完全可以以熱容量為限制,短期超容,以更好地體現不同地區的電力價值差異。這是跟送電曲線需要貼近受電地區需求變動情況并行不悖的。
個體決策存在著廣泛的“沉沒成本”效應
賭場往往存在兩種人:一種人是一直輸,直到欠債到生活不能自理;一種是有贏有輸,最后欠債到生活不能自理。殊途同歸,而且往往是虧得越多的,其風險偏好更高,賭得更大。很少有人見好止盈或者見壞就收手止損的,說把過去的收益/損失封存,徹底忘掉,然后往前看的。
這無疑是一種“沉沒成本”效應,廣泛地存在在人類行為中。它的心理學依據在于:投資發生之后,人們有一種不能讓它顯得“浪費”的愿望趨向,這種感覺是一種希望規避的“痛苦”,讓人們顯得他們的自洽性。
典型的,同樣一個人對一個項目成功概率的估計,在投資發生之前與之后,會存在很大的不同,從而不斷擴大損失;同樣的博物館年票,如果一個人比另外一個購買時的價格要貴,那么統計顯示他去參觀的次數也會更多一些。
更進一步的心理與社會學的實驗表明:要克服這種心理效應,專門的訓練往往是必要的,而且是有效的。比如工商管理碩士(MBA)的課程顯示:負責任的決策要改進質量,學員必須清晰地明確損益規則,之后大部分人都會將“沉沒成本”減計,而不在未來的決策框架中考慮。
集體的理性有可能大大加強——需要前提條件
作為能源主管部門,面對這樣一個明顯存在的問題,似乎也有有形或者無形的壓力,去主動做“一些事情”,緩解這個問題,類似行為科學上揭示的:守門員撲點球,總是習慣性的往左或者往右,而不是待在中間原地不動。這樣,至少顯示了他們做了努力。這無疑是個現狀,也就是這一能源政策的集體思考,仍舊呈現“擬人化”的特征。
必須指出的是:行業集體性的政策與決策,不同于感性的個人決策。作為一個組織化體系的決策,行為科學往往也表明會充滿更大程度的理性計算與可論證性。那么,如果提高利用率并不是個未來的理性選擇(收益大于成本),我們就不能讓它成為新的“十四五”規劃的集體政策選擇。
社會實驗
案例揭示:如果這個集體的決策需要向其他人負責(accountability)或者充分解釋,那么這種“沉沒成本”效應的表現往往就會大大減少。與此同時,這一可追責要求的時間點很重要。如果在決定前就知曉必須負責與可解釋,那么這一約束可以促進決策的專注與努力程度。但是如果是事后才知道要負責,那么它有可能讓當事者更加的去保衛之前的決定或者選擇,也就是所謂的“辯解”。
當然,決策更加努力,并不必然意味著決策必然是更好的(thinking harder is not thinking better)。決策依據信息的準確程度、決策者對準確性的偏好、獲得準確信息需要的能力與基礎設施、問責的性質都是相關的因素。
這方面涉及到專業性的電網與電源的結構性討論,我們已經并將繼續在其他機會參與整個社會的密集討論與思辨,特別是涉及“什么是好的”的基本價值觀問題,為什么電源要首先并入本地電網再外送才是最優的,等等。整個系統的系統成本最小,也就是經濟效率,應該是唯一追求的目標,而不是一些局部的問題的緩解或者解決,或者一些非經濟表現——比如節能、清潔以及安全。這些都是有限的約束條件而已。
“十四五”期間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
要避免這種政策目標成為現實,規劃編制者向社會公眾,特別是利益相關者解釋他們的這種選擇是極其關鍵的。這是他們可以負責,可以被問責的基礎性條件。
這些利益相關者,特別得包括從這項安排中的受損者。
短期內,直接的受損者,是東部地區的已建成機組。比如上海外三電廠總經理表示:“大規模輸入的西部電力,已成了上海電網的不堪承受之重,以環保為名,存在著諸多經濟、軍事與自然災害防御方面的問題。”
長期的受損者,特別包括電力消費者,以及可再生能源發電商,乃至上游的設備制造商。筆者在此前的文章中多次提到,通過“大飛線”式的外送將各種電源打捆,僵直地送到中東部地區充當基荷,完全是一種得不償失、破壞統一市場與系統靈活性的做法。西部地區每新增1MW的風電/光伏裝機,需要配套0.5~1MW的火電裝機,產出大部分時間1.5MW甚至更高的外送。以目前框定“系統消納能力”的方法論計算,直接降低東部地區新增1.5MW,乃至2MW可再生能源裝機的潛力。這是設備廠商市場份額蛋糕的長期性萎縮。
只不過,這方面的“計算”顯得過于復雜,很多的受損者還意識不到。消費者更加關注報紙大標題,可能更加在意-40美元的油價出現了一次,而不關心每天多支出1毛錢的長期代價。其實,后者的程度與影響比前者大多了。比如,某知名風電廠商,召開“競價與大基地建設研討會”,發布相關報告。這一立場,直接消減是自身長期可持續的市場份額。這已經屬于認知問題了。
當然,我們也看到了一些非常積極的“正確改變的信號”。國家發展改革委與國家能源局聯合發布的《關于做好2020年能源安全保障工作的指導意見》指出,“進一步優化西電東送通道對資源配置的能力,協調均衡發展區域內各級電網……打牢電力系統和電力網絡安全的基礎”。所謂“大范圍資源優化配置”的自我矛盾的說法已經消失。
國網能源院旗艦型報告——《2020中國電力供需分析報告》特別建議,在“十四五”期間,要“以就地、就近利用為重點,優先在用電負荷附近開發新能源;深入挖掘靈活調節資源潛力;提高跨區輸電通道運行方式靈活性”。
電力規劃總院在7月份最新表示,“三北”地區新能源集中式開發宜轉為就地消納為主,適當兼顧外送。
總結
總之,提高跨區“大飛線”利用率不應該成為“十四五”期間的政策目標。相反,需要盡快從動機、手段、時機等各個方面消除將這一目標列入“十四五”規劃的可能性與激勵。
一個好的想法并不能確保最終成功,需要好的集體公共工具去實現。這也是好的想法有意義,而不是“模糊理念”空談的必要組成部分。要實現以上的預期,“開門”做規劃,特別是征求東部電廠、消費者的意見以及可再生能源行業利益相關者的意見是不可或缺的。這是對規劃編制者“合法性”與規劃質量保證的基本要求。這一環節目前亟需跟上。
這一基本要求,需要從現在——規劃文本還未成定稿成形的時候就成為各方的共同“社會水位”認識。否則,事后的可追責可解釋可要錢,反而可能造成適得其反的結果。
(本文的第二作者為劉嘉,供職于人木咨詢(北京)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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